第七章(1 / 2)

三天可以有多漫长,陆汀从未有过如此具体的感受。

他本来觉得第二天就能再见面的。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钻进辐射清洁舱,而是给半路罢工的手环充电,设定特殊联系人,再修改联系人备注。从“CTA9M83”改成“邓莫迟”,接着又改成“老大”,改成“?”,甚至改成“?”,改到最后又变回了“邓莫迟”。

陆汀实在是太喜欢这三个字了。如果他有汉语字典——那种纪录片里提及的早已绝版的老物件——他绝对要把它们依次画圈标注出来,折码。

随后他躺倒在地,把手环放在耳边好让热敏键盘投到面前,缓缓在聊天框里键入:晚安!我到家了,你呢?

接着又打了一行:今年好冷哦,八月份我都穿夹克了,还是在巴士上一直打喷嚏,你穿一件薄毛衣就不冷吗:(

意识到这话看起来很愚蠢并且涉嫌管得太多的时候,发送键已经按了下去。

陆汀认为,M83,不,邓莫迟,是那种极为务实的人,开口都有明确目的,从无废话,因此自己的嘴碎未免显得有点低级,或是幼稚。他捂了捂脸也闭上眼睛,不禁想起那人说自己幼稚时的模样,无奈并且冷冰冰的,但很温柔。那绝对就是温柔。

于是他又忽然多了勇气,尽量沉稳地输入今晚第三条:对了,别忘了给我发个具体坐标,明天第四区见。

三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复,当然也只是三分钟而已。

Lucy提醒:“宇宙大力怪先生,在清洁舱和浴室也可以及时收到消息,请您尽快洗漱,早些上床,不要像犯了胃病或者精神病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陆汀这才从那种紧张兮兮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起身发觉地毯已经被自己躺出了个水印。

“……要是我洗澡的时候他还没来消息,我就把你格式化,换个不会嘲笑我的管家,”他瞪着密封窗一角的摄像头,“不许说我有病!”

Lucy为自己辩解:“恕我直言,这是迁怒。”

陆汀问:“那你怕不怕呢?”

Lucy立刻求饶:“非常怕,怕得要命,请您不要格式化我,千万不要啊。”

陆汀被逗笑了,步履轻快地往洗漱区域走去:“吓唬你的。他今晚有别的事儿肯定还没看到呢,就算一会儿不回复,早上起来肯定有,要是还没有,那就等晚上。”

Lucy严谨道:“您说的有一定概率发生。”

陆汀哼着歌清理自己的时候,特殊联系人那栏毫无更新。但之后新消息确实来了,是在凌晨四点二十二分,陆汀在自己海绵似的的圆形大床上睡得歪七扭八时,邓莫迟发来一段话:第四区辐射强度分布不均,有致死区域,8月9日早7点我在K-25码头等你,在这之前不要来找我,务必。

清晨陆汀睁眼,这条消息被Lucy十分贴心地放在首位,投在他枕头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陆汀仔细逐字读清,第一反应是:这人怎么那么晚还不睡?

第二反应是查地图。K-25码头就在撒克逊河下游,人造人聚居区的东北部,离昨天的阿波罗酒馆不远,距离第四区边境线270公里。旋即他意识到,邓莫迟的意思是要等自己过去一起往第四区进发,为的是避免自己不认路乱走,被过量的辐射伤到。

第三反应则是,8月9号的7点,距离此时此刻,正好还有72个小时。

陆汀把时间在日程表上标好,起床做有氧运动去了,尽管他心知无需提醒自己也会记得明明白白。慢跑的那半个小时他看着VR眼镜模拟出的雨林景观,听着忽远忽近的鸟鸣,头脑清醒地考虑了一番,从方才那短短一段话中,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怎么说,硬邦邦的关心。他当然也是关心邓莫迟的,关心到让他巴不得整天跟着人家,但表露出来的、关心的那个度,他想把握适当。

毕竟距离感也是人与人相处的必需,小时候,连他姐姐都说他太粘人招人烦过。

从跑步机上下来,陆汀摘下额前紧绷的发带,也大概学会了长话短说:OK,保证不早去也不迟到。这两天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远程),随时联系。

邓莫迟没有回复。

陆汀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等待,有期盼也有着急,但他也没有呆呆盯着时钟干等,确切地说是做了不少事。第一天,陆汀终于把调职表填写完整,按照程序上交,他申请的区域正是第四区,那块政府每年只会派出极少量警力的“放逐地”。因为这样的话,等他被录用了,还是能够名正言顺地在那里四处游荡,和邓莫迟一块“捡垃圾”,还是在自己的合法辖区里。他是这样考虑的。

第二天,陆汀在自己的菜园中开辟出一小块空地,调整日光灯和雾化喷壶的功率,作为栽种玫瑰的花田。用的是冷冻许久不舍得拿出来的种子,一半直接种在土里,一半水培,想等植株发育存活再回归土壤。

当初买的时候花朵的颜色就搞不清楚,但密封袋上的简介写着,它是古老而珍贵的品种,来自玫瑰之都,那地方以前叫大马士革,北纬33度,在七十年前拥有“如波斯地毯一般华美的日落”。现在仿古制作的波斯地毯铺在陆汀的卧室,大马士革却已经是不宜人类居住的低温地带。

第三天,陆汀在反复阅读第四区地图并且反复挑选次日的衣裳之后仍然觉得不够,他打开建模软件,头疼了好半天还忍辱负重地请教了Lucy,最终完成那个颇为复杂的构造,启动自己那台买来就当摆设的3D打印机。当天晚上,他用醇类有机溶剂、醇类聚合物有机溶剂和植物油的混合液体把支撑蜡去除,小心地清洗干净,得到一支白色的玫瑰。

花茎太细了,叶片也单薄,更别说那些半开的花瓣。它们都是透光的乳白,铸造蜡本身的颜色。陆汀低着头,把花放在手心,甚至不敢多摸几下,怕力气用大了就捏碎。一朵玫瑰拿在手中……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这样的分量和尺寸,陆汀全都是严格按照资料显示的平均数值制作的,唯一的遗憾是,他的材料无法支持他模拟出花朵真实的质地和触感。

陆汀见过南瓜花、辣椒花,还年年给它们授粉,他固然知道花都是相当柔软娇嫩的东西,摸多了会发蔫,因此只适合挂在枝头。

“像不像?你见过真的吗?”视频聊天时,他问自己的大忙人发小。

舒锐还穿着白大褂,坐在医院实验室的休息间里吸电子烟,神情挺沧桑,两只黑眼圈也是格外浓重:“见过,你这个不太行,死气沉沉。”

陆汀把它举在灯光下慢慢旋转:“我觉得很可爱,我姐也说可爱,我还种了真的呢,就是要等好久。先送这个好了。”

舒锐问:“你申请去第四区执勤?是认真的吗?”

陆汀垂下眼,把玫瑰收进垫了羊绒的玻璃盒子,道:“就等那边警长批准了。那种地方又没竞争,我爸也答应不会再管我,所以肯定行。”

舒锐苦笑:“赌不赌,人家绝对不敢收你。”

陆汀则有理有据:“那也行啊,不收我现在就是无业游民,更能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舒锐开始骂他脑子进水。

陆汀直接关掉界面,蒙头大睡去了。几小时后还要早起,他不想把休息时间用来扯皮,要是顶着同款黑眼圈去见心上人,那也太搞笑了点。

第四天,陆汀终于喷上苜蓿香水,坐进驾驶位,开着他的小型通用飞船前往K-25港口。这飞船被他叫做“Aldebaran-b”,借用了围绕毕宿五最大的那颗行星的名字。他备足了日用品和常用工具,还临时给船身外部补了一遍防辐射涂层,涂装样式调成了耐脏的铁灰色。吹了两天大风,那天能见度很好,沿撒克逊河北上正好遇到日出,照得飞船内部如炉火般通红。

航线和时速都经过了严格计算,约好的时刻即将到来,目的坐标也的确就在前方了,陆汀平稳地降速降高,长约9米的小船在河面上方悬停。出乎意料的是,还差一分钟才到七点,气温还没恢复到零上,这码头上已然挤满许多早起的人,人群灰压压一片,像是在集体等待着什么。邓莫迟也在其中,站在码头边缘处,穿着件污迹斑斑的牛仔外套。

高倍镜头中显示,他正望着这艘飞船。

同样显示,他背上有刀,脸上有伤,左边脸颊还没消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