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单听这桌子上的对话, 只看在场所有人脸上的笑容，恐怕真会以为这是一场同门师兄弟妹友爱相处、其乐融融的聚会。
尤其是当付教授看到得意门生韦昌对所有人都照顾周到, 尤其是他们这里最不善言辞的罗曼时，老人家心里别提有多熨帖了。
“听说你已经请假好几周没来学校了？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该不会是得绝症了吧？”
状似开玩笑似的话语，然而在场对韦昌品性都有所了解的人，脸色都不由得微微一变, 默契地全都看向正低头喝茶的罗曼，包括韦昌的女友韩灵灵。
“是啊, 听老李说你身体不舒服, ”付教授关切地询问道，“要不要紧？没什么大事吧？”
心大得跟黑洞一样的导师挥了挥手，“嗨我带大的小子有没有事我还能不清楚？肯定是嫌我催得荒随便想了个什么理由来搪塞我, 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整得跟真的似的, 到最后还不是得在半个月里乖乖地给我交论文……”
那言语之间充满了对自家孩子的半嫌弃和半得意，无意中就把韦昌的话给亲自否决了。后者脸色不太好, 但还强撑着满脸拳拳爱护的笑容，彬彬有礼道, “李老师说的也是, 您身体倍儿棒, 带出来的学生也肯定不遑多让啊。”吹完一番彩虹屁, 又走过来屈尊亲自给罗曼倒满了茶, 语气温柔得不得了, 看她的眼神都能滴出水来——
“小师妹啊，你看李老师这么为你着想，你又是他的最爱门生，我们所有人里面最有前途的一个，到最后你可千万别让老师、别让我们这些师兄们失望呀……”
伍依看着韦昌这幅模样就想吐。什么最爱门生，最有前途的一个，在座的哪个不是专业里那一届的独苗，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师哪一个不疼惜？引战的阴谋心思不要太明显，简直把他们所有人都当傻子——
伍依几次想转移话题却都被韦昌给抢先了，她充满担心地看向罗曼，就怕这个性子略耿直的师妹中了他的语言陷阱，弄得大家到时候都尴尬。
韦昌千算万算，是算不到此一时彼一时，罗曼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罗曼了。她虽然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沉默，但并不是在孤身作战——从进门起以撒就像个大数据系统似的在给她仔细分析现在的情况，包括什么这里“最有可能寻求帮助的对象”，或者“反击和妥协的不同收益”等等，搞得跟大战将临一样严肃又紧张。罗曼听得颇为哭笑不得。
【哪有你说的那么恐怖，】罗曼忍不住回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他看我不顺眼了，现在还不是不能把我怎么样】
以撒简直恨铁不成钢，心想自己怎么就找到了这么食古不化的宿主。但再怎么嫌弃也是它选的人，没办法，它只能忍着这股闷气，跟老婆婆一样试图和她讲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种族天生对敌意信号非常敏锐，这是骨子里的本能，保证我们存活至今的直觉。在我的星球，只要稍微一个疏忽懈怠，就很可能在一瞬间成为别人的食物——就算如今的地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面临着战争，但本质上并没有多大改变】
【你们的战争，只不过是少了些许硝烟而已】
在它眼里，其实没什么不一样，而且变得更复杂了。
【需要我帮忙吗？】以撒问，就在罗曼想也不想地要拒绝的时候，它继续说道，【在出现你也无法应对的、意外状况的时候？】
她一愣，目光下意识看向正投来担忧注视的伍师姐，忽地沉默片刻。
【再说吧】罗曼只能这么回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也许我会寻求你的帮助】
于是以撒不再说话了。
面对韦昌逐渐咄咄逼人的问话，罗曼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在没有被激怒的时候，还是选择了妥协般的态度，她接过杯子却没有喝下茶，只是笑了笑，看上去依旧那副老实人好欺负的模样，慢慢回了一句话，“师兄抬举了。”
完全没有任何反驳或客套一下的打算。
韦昌哽了一下，颇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别人好歹能拿捏一下，就像付教授好酒，所以他专门找了这个地方讨人欢心，李老师护短，因此他才明褒暗贬罗曼一番，伍依耳根软脸皮薄，所以他吃定她不会把那些事兜出去自毁名声，韩灵灵性子冷不爱管闲事，而康丛丛纯一傻.□□好糊弄，什么暗流汹涌都看不出来……这一桌子人唯有罗曼看似脾气最好，实则最难搞，因为他实在摸不透她，表面一副闷葫芦样，一旦发起狠来却很有不管不顾的劲头，他心里着实忌惮。
但先前的亏却不能就这么白吃了……早有安排的韦昌勉强自己挂上文质彬彬的微笑，看似完全不在意罗曼不识抬举的模样，很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哟，小师妹长大了，都不怎么爱搭理师兄我了，师兄心里好伤心啊。”说完，还刻意做出一副哭丧脸，成功逗笑了在座的两位长辈，气氛重归其乐融融。
罗曼看着自己肩上的手，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力度在渐渐加重，手指几乎都要掐到她骨头缝里去。偏偏他脸上春风得意的笑容，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一样，自顾自和老师开着玩笑，表现得就跟真的像尊师爱幼的好师兄一样。
在场的注意力都被两位老人家吸引过去了，唯一能看清楚形势的只有一直密切注视这边的伍依，以及一句话没说的韩灵灵。但韩灵灵虽然看到了，但只是皱了皱眉，也没多说什么，更不会当众打男朋友的脸。伍依倒是想为罗曼解围，却被导师的一番寒暄给拉了回去，一时间抽不开身——
“师兄，这样不太好吧。”罗曼忽然开口，一句看似无谓的话就让韦昌脸有点挂不住，她依旧没事人一样，语气都很平淡，“你女朋友就坐我边上看着呢，这么关注我她可是会吃醋的。”
然后非常自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肘，轻轻推了下去。
那一拍看似熟人寒暄般的客气，轻飘飘的，好像力气都没使上几分，但韦昌就感觉到一阵巨大的压迫力从手肘的关节处传来，她那五指合上的一瞬间就跟猛兽利齿咬合收紧一样，无法形容的剧痛刹那传遍了整条手臂，疼得他当时就后退两步，捂着麻掉的手肘，面露骇然，望向罗曼。
当事人就像是没感觉到一样，低头继续嗑瓜子，偶尔附和导师两句，跟着吹几句彩虹屁。
“怎么了？”韩灵灵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罗曼，沉默了几秒，又开口道，“马上要上菜了，韦昌，有什么事先坐下来再说吧。”
虽然知道事有蹊跷，但也没法当众开口责问李老师的爱徒，韦昌只能吃下这个暗亏，心里恨死了对方，面上依然挂着笑容，咬着后牙嘶嘶笑道，“好……好！有什么事，我们吃完再说！”
语毕，还转头阴恻恻地斜了一眼罗曼，她权当没看见，继续瓜子雪碧泡红酒。
毕竟是为了付教授退休才举行的宴席，主角自然是两位老人家。人年纪一大就爱回忆往事，怀念过去艰辛而峥嵘的岁月，自然也就比平日更能闲侃，说到尽兴处也免不了互敬几杯酒。韦昌也正是掐住了这个机会，逮着言语里就猛撺掇着罗曼多喝酒，就想看她醉酒后的丑态聊以安慰——却没想到他又失算了，以前一杯倒的罗曼连白酒都喝了几杯了，别说脸没红，眼神儿完全是清醒的，身形丝毫未乱，说话也客客气气的，就跟没事人一样——
怎么会这样？韦昌愕然地看着伍依带着罗曼去给付教授敬酒，伍依酒量不好象征性地抿了两口，而罗曼特别干脆仰头就是一满杯下肚，付教授是看得又惊又喜，直言老李灌出了个酒苗子。虽然导师也不知道爱徒怎么就突然这么能喝了，但不妨碍他接下这个商业互吹，转头就劝罗曼少喝点儿一会该走不动了……
不论韦昌以各种名义给她倒了多少杯酒，她照单全收，一滴不剩，还给伍依挡下不少，给全场人都看呆了。伍依是又惊又感动又担忧，就怕喝着喝着她忽然倒下，但看罗曼神智清醒如初，就时不时给她投来无需担忧的眼神……她好歹放心了些，转头照顾自己开始大舌头的男朋友去了。
这场欢送宴一直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大家也都醉意熏熏，该说的该聊的都差不多了，即便再如何不舍，也该结束了。
付教授的儿子开车来接父亲回家，从罗曼手里接过面色微红的老人家，很客气对她说了声谢谢，有空来家里坐坐，然后搀着父亲小心翼翼地上了车。韩灵灵有事半途先回去了，韦昌提出送伍依和醉醺醺的康丛丛，被她们断然拒绝后搭出租车回去了。韦昌这一次倒没多拦着，反而是意料之中一样目送她走后，看向就剩她自己的罗曼。
罗曼拒绝了伍依提出送她的邀请，安慰她没事儿的，她心里有数。伍依看了半天确定罗曼的确没醉后，心知这个小师妹不是一般人，不会吃韦昌的亏，叮嘱再三后扶着腿脚发软的康丛丛先走了。罗曼就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转身面带微笑的韦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抢先问了一句，“就剩下我们俩了啊，小师妹。”
罗曼看着他，没说话。
韦昌瞅着她，嘴角开始缓缓上扬，面上还保持着斯文客气的微笑，特别彬彬有礼的样子，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看，时间也有点晚了，一个女孩子叫车也不容易，不安全。这样行不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师兄这次亲自送你回去，保证安全到家，怎么样啊？”
罗曼看着他，正在他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也笑了，风淡云轻地来了一句，“好啊。那就先谢谢师兄了。”
韦昌看着副驾驶座的罗曼，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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